无论你的生活多糟糕总是会有羡慕你的人存在
离婚后,我再次成为多年前的那个男人。也就是说,我必须采买拖把、扫帚,还有各式各样的清洁用品。题外话,我在一年前离婚,日期已经不可考了。具体来说,与其说是一个日期,倒不如说是一个过程。不过,就离婚协议的生效时间而言,那确实是一个日期。不管怎样,我们都要留意好几个重要的日期:第一次有这个念头的日子,第二次……第N次。一连串的分歧、争执和心碎,都印证了当初的想法是对的;接着是离家出走,正是这种贸然的离弃导致了婚姻的破碎;最后,更致使这件事以司法作结。或许法律能作为一种科学观点,类似于悬崖边的罗盘。没错,有时候我们需要这种科学方针,才能保持理性与原则。
小区的门房在我公寓的门口徘徊一会儿之后,我同他聊了一点足球。那时,我也思索人生。门房是厄瓜多尔人,不过他有东方血统。他在西班牙已经生活了好一阵子,对厄瓜多尔也早就没有印象了。其实,我知道他是打从心底羡慕我这间公寓。无论你的生活多糟糕,总是会有羡慕你的人存在。这是一种宇宙的讽刺。
儿子帮我打扫了房子。家里的邮件堆积成山,满布灰尘。当你拿起一个信封的时候,都常常可以感受到手指尖上的尘土飞扬。
褪色的旧情书、甜蜜而天真的童年信笺,或者我儿子的母亲——同时也是我的前妻——所写的信件。我告诉儿子将它们全部放入存储盒中,同我父亲的照片和母亲的钱包放在一起。那是回忆的坟墓。我无法或者不愿意直视这些东西,只能带着爱和痛苦触摸它们。
我接着说:“还有其他东西呢!发票、保险单据、银行的通知等等,都是些貌似很重要的东西。”
银行在你的信箱中塞满了令人沮丧的消息。成堆的对账单让人感到紧张不安,因为那是在告诉你你是谁,还会强迫你去反思自己在世界中的虚无缥缈。
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,因为我的儿子认为当我在问这种问题的时候,我是在寻求某种优势,也是在从他身上找寻某种仁慈的对待。
猛然地,我意识到这个公寓的价值远不及我之前为买下它所付出的钱。这种念头源于资本主义的压力之下,是人类智力成熟的最好证明。但是,也正是因为资本主义,我才有了这个家。
一如既往,我陷入有关经济崩溃的沉思。本质上,人类的生活是在免于经济破败。不论一个人从事什么工作,破产都是一个巨大的失败。如果你没有能力养活自己的孩子,就意味着你没有任何理由在社会中生存。
没有人知道,如果远离社交,我们会怎么活着。他人对你的评价是个体存在的唯一佐证。
这种合乎道德的情绪,和你存在的价值与观点相契合。也是这些观点定义了你在世界中的位置。这是一种斗争,一种你和他人身体搏斗时所体现的意义。如果人们渴望你的存在,这一切都是对你有帮助的。
但是死亡——疯狂的社会病态——会通过肉体的自体腐败,使所有社会和道德判断都变得平淡无奇。人们谈论很多有关政治或道德败坏的话题,但却很少关注因死亡而造成的肉体腐败,更遑论是那肿胀、恶臭难闻又腐烂发臭的尸体。
我的父亲很少提到他的母亲,他只记得她的厨艺精湛。祖母在1960年代离开巴尔巴斯特罗(Barbastro)之后,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。大约是1969年的时候,她带着女儿离开。
巴尔巴斯特罗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小镇。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,巴尔巴斯特罗的居民只有一万人,现在则有一万七千人了。随着时间的流逝,这个小镇同时肩负宇宙和私人命运的力量。将抽象概念变成确切人物的想法,在过去被人们称作“寓言”。对每一个人来说,过去种种凝聚成小说中的人物。
我记起一张旧照片。那是一张在1950年代拍摄的照片,父亲坐在一台西亚特(Seat)600的车上。我不太能认出他来,不过那确实是他本人。这是一张相当陌生、只属于那个年代的照片。全然崭新的街道,背景是一台雷诺汽车(Renault Ondine)和一群妇女。照片里她们背对着镜头,手提包包。她们现在应该已经不在人世,或是垂垂老矣。父亲坐在车里面,那是一台带有巴塞罗那车牌的西亚特600。他从未跟我提过他第一台车是带有巴塞罗那(Barcelona)车牌的西亚特600。似乎不是夏天也不是冬天。从照片里女人的穿着来判断,拍摄时间可能是九月底或五月底。
无法述说所有一切逐渐毁灭的情况。不过,必须要着墨一下我对西亚特600这台车子的迷恋。当时它是上百万西班牙人快乐的泉源,无神论者和唯物主义者的希望之源,未来个人交通工具的信仰所在,探索地方和城市的理由,思考地理和道路的谜题,抵达河流和海滩的方式,也是将自己与世隔绝的小空间。
车牌是在巴塞罗那注册的,号码现在已经不可考了:186025。这个注册记录应该在某个地方可以找到,我始终抱持这个信心。
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什么是阶级意识。我的父亲用尽全力在西班牙求生存:找工作、干活、结婚生子,然后两脚一蹬。
家庭是一种证明幸福的形式。根据调查,决定保持单身的人,注定不会长命。绝对没有人想提早离世。因为死亡没有任何趣味可言,甚至还有点过时。对死亡的渴望完全不符合潮流。这是我们最新的发现。西方文化的新发现:最好可以长生不死。
无论如何,不想死只要有一个简单的理由就够了:没有必要。一个人根本没有必要死。人们曾经以为死亡是必须的。
从前,生命比较廉价。现在,它有价值多了。财富的创造和优裕的物质让饥寒交迫的人们热爱生命。题外话,这些人在数十年前都曾经视生死同为一物。
我不清楚祖母去世的年份。可能是1992年或1993年,或者1999年或2001年,也可能是1996年或2000年。那时,我的姑姑打电话向我的父亲告知祖母的死讯。父亲当时没有亲口和姑姑说什么,只在答录机上留了言。我听到了他的留言。他说,尽管他和姑姑处得不好,但是毕竟是出于同源。没错,他们有着同一个母亲,而这个原因已经足以使他们修复关系。听到这则信息的当下,我感到有些困惑。父母亲的房子总是光线充足。光线比任何人类的行动都要强大,让所有事物不再牢固不移。
我的父亲坐在一把扶手椅上。那是把黄色的扶手椅。他不打算去参加葬礼。他的母亲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去世,一个距离巴尔巴斯特罗有五百公里远的城市。也就是说,父亲收到祖母的死讯,他们之间有超过五百公里远的距离。于是,他决定不去葬礼了。他也不想去。这么远的车程。要是搭巴士也要好几个小时。更何况他还要先找到巴士才行。
这个决定导致了其他一连串的事情。我不想评论过去,只想单纯地说说或者再次欢度。任何事情的道德性都是一种文化的建构。事实本身确实且自然地存在,不过对事实的解读则带有政治性。
我的父亲没有去参加祖母的葬礼。他和自己的母亲关系如何呢?没有关系吗?当然有关系。他们的联系从1935年或1940年的时候就开始了,只是后来消失殆尽、不复存在了。我认为父亲理当去参加祖母的葬礼。这不是为了他死去的母亲,而是为了他自己,也为了我。拒绝参加葬礼的行为意味着拒绝接受普通的生活模式。
最深处的秘密是我的父亲深爱他的母亲。他之所以不参加葬礼,是因为他的潜意识抗拒自己母亲的遗体。再者,无以复加的惰性滋养了他内心的自我意识。
我的脑袋里萦绕着一千个关于贫穷的故事,以及贫困最终如何引导人们渴望致富的梦想。贫穷如何导致行动不便,如何打消驾车五百公里的兴头。
2008年资本主义在西班牙瓦解了。我们迷失了,不再知道我们应该追求什么。当经济衰退袭来时,一场政治喜剧自此揭幕。
我父亲的遗体是在柴油火化炉中火化的。他从未提过想要我们以什么方式处理他的遗体。像其他人一样,我们最后摆脱了死去的父亲(那时曾是躺卧的身体,而现在我们不知道变成什么了)。也像未来其他人会对我做的一样。当某个人死亡的时候,我们着魔似的把尸体从地图上抹去,消灭尸体。但是,为什么我们会这么焦急呢?害怕肉体的腐败吗?不是的,现在的太平间已经有非常先进的冰柜。是因为我们害怕尸体,我们害怕未来,我们害怕那些未来我们也会变成的东西。而这个我们和尸体的联结让我们恐惧不安。我们惧怕所有和那具尸体有关的往事,所有和他一起经历过的时光:去海滩、吃午餐、旅行、吃晚餐,甚至同眠。
在生命的尽头,唯一真正的问题是如何处理遗体。西班牙有两种可行的方法:土葬或火葬。这两个字的拉丁语字源都有很美的含义,分别是化作泥土或灰烬。
2005年12月19日父亲火化。现在我后悔了,或许当时的我做下了一个太过匆促的决定。从另一方面来说,父亲没有去参加他母亲——也就是我的祖母——的葬礼,可能和我们决定他的火葬有关。这里,我想更明白地说明我们的亲属关系,“我的祖母”指的就是父亲“他的母亲”。我的父亲没有参加祖母的葬礼,而这个事实与我们如何处置他的尸体息息相关,与我们决定火化他的遗体脱不了关系。这无关乎爱,而和后来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。这些事情导致其他事情:生命如同瀑布,奔流不息,同时我们也为之而疯狂。
此刻,我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中还未发生过任何大事,然而,我的内心仍然饱受折磨。痛苦不是快乐的障碍,或许是我了解痛苦,对我而言,它是强化意识的一种方式。它意味着意识的延伸,从过去到未来。它是对万物的友好。和善地对待历历往事。优雅总是从友好与和善中油然而生。
这是一种普遍的良知。痛苦仿若一只摊开的手掌。可以说是对其他人的和颜悦色。表面上我们在微笑,内心里却无力瘫软。若是我们选择微笑以对,而不是坠落在大街上,那都是因为我们的优雅、温柔、和气、对同胞的爱,以及对他们的尊重。
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建构和定义时间。2015年5月的午后,我回到此时的住所,大量的药物杂乱地撒落在床上。各种药丸:抗生素、抗组胺药、镇静剂、抗抑郁药。
尽管如此,我依旧欢度浮生,而且我会永远这么做。父亲的去世粉碎了时间的概念。好几次我很难记起时间过了多久,不过这也不会让我难过。父亲迈向解体的旅途中,我和弟弟是仅有的两个会怀念他的人。真令人难以置信。
我的母亲在一年前去世。当她还在世的时候,好几回我想跟她谈谈父亲,不过都被她拒绝了。和我的弟弟也是一样,无法谈论太多父亲的事情。这绝不是在指责他们。我理解他们的不快,因为某些文化,至少是我身在其中的这个文化,认为谈论死者是一种极为不敬的行为。
就这样,我和父亲共生。或许我是世上唯一的一位——我不确定弟弟是否也是如此——每天都会想念他的人。我每天看着他一点一点逝去,直到变得干净透明。我并不是每天都遥想他,而是因为他永远留存在我体内。为了腾出空间给他,我已经从自己的身体中撤退了。
我的父亲应该不希望为我而活。我要说的是我不愿意揭示他的人生及其意义:没有任何一个父亲想成为为儿子而生的男人。我的过去全部石沉大海,只因为母亲和父亲做了同样的事:死亡。